漢學中心與當代語言學的交會
──記「臺灣語言學的創造力學術研討會」

The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and Modern Linguistics
──Proceedings of the Conference on the Creativity of Linguistics in Taiwan

何 大 安 (Dah-An Ho)

中央研究院語言學研究所籌備處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 (Preparatory Office), Academia Sinica

壹 前言

  民國89年元月14、15兩天,在國家圖書館召開了一場由「漢學中心」主辦的「臺灣語言學的創造力學術研討會」。這場研討會是「漢學中心」與當代語言學的交會,意義非比尋常。

  「漢學中心」以「漢學」中的「文史哲」研究為其發揚的重點。但是漢學廣大,本不囿於一土;而道術多方,尤當與時俱進。因此我們看到漢學中心的代表刊物《漢學研究》和《漢學研究通訊》所呈現的,其實是一個跨越時空、兼容眾采的圖像;說明了「漢學中心」的邊界向更多可能性開放的創新精神。這種開放,對成長中的臺灣語言學而言,尤其具有鼓舞的作用。

  「漢學」之中本有語言文字一科。傳統的語言文字學,和其他的學科一樣,自清末民初以來,經歷了與西方學術相激盪、相融合的過程。平情而論,傳統的語言文字學,其業績之盛,與十九世紀為止的印歐歷史語言學相較,絕不遜色。同時由於兩種學術傳統都以古語之復原為主題,因此接觸之初,頗能兼合雙美,而有高本漢、趙元任、李方桂、王力等大師的相繼出現。但是兩大傳統畢竟只做了軌道的交切,而沒有同步的發展。因此當二十世紀西方的語言學,經由學科內在理路的邏輯,由歷史語言學、而結構語言學、而衍生語言學,分別開拓了與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哲學、乃至與生命科學、數理科學的無限可能的新領域的時候,漢學傳統中的語言文字學則「大體」仍在原有的課題上持續加深;百年之中,與當代語言學的發展相呼應的學者並非絕無,但是源既不同,流何能長?於是一方遠拓新境,另一方深耕舊壤;再加上遭逢多故、世亂不已,曾經偶一交融新薈的學術傳統,遂在國內、國外、新人、舊人之間發生了嚴重的斷裂。

  臺灣的語言學,就是在這種斷裂之中成長起來的。七十年代以前,幾個僅有的機構和學校,如中央研究院、師範大學、輔仁大學等,嚴格的說,只有加起來不到二位數的語言學家。這個時候的臺灣語言學,真的是「不絕若線」。但是七十年代以後,隨著留學生語言學家的陸續回國,一個紮根於斯土斯民,而且與當代語言學直接對話的新的學術主體誕生了。二十年來,這個學術主體已經成長為成員逾千、活躍研究者三百餘的社群;單以指導碩、博士論文而言,即已超過七百篇。現在有五所大學有專門的「語言學研究所」,中央研究院也成立了「語言學研究所籌備處」。更重要的,是標誌這個主體身分的「臺灣語言學學會」,在去(民國88)年12月得到內政部的許可正式宣告成立。臺灣語言學終於在斷裂中開鑿了自己的源,而源泉滾滾,也匯成了自己的流。

  斷裂的好處,是讓我們站在一個「所向無空闊」的風口上,可以向四面八方喊出自己的聲音。和「漢學中心」日新又新的精神一樣,臺灣語言學的價值取向是多元的,研究領域和課題是不設限的;二十年來的風口上的辛勞,讓我們建立了屬於自己的語言學的當代。這次的研討會以「創造力」為名,不但藉以呈現二十年中人才培育和研究開發的成果,更希望對「其命維新」的漢學研究在下一個世紀的新承啟、新思維之中,提出臺灣語言學「面向無限」的開闊的自信與期許。這種自信與期許之絕非虛妄,可以從下述會議籌辦的經過得到支持。

貳 會議論文

  民國87年11月,在一次編輯會議上,《漢學研究》決定繼「臺灣研究專號」之後,邀約5至7篇與臺灣語言研究有關的論文,編入公元2000年的第一期作為「語言學專號」。為了同時也能凸顯公元2000年的時間意義,我們特地邀請在臺灣語言學各次領域之中將成為新世紀先發的21位的中壯年學者撰稿,請他們根據各自的研究成果,對語言學新領域、新方法、新思想的開拓,提出前瞻性的思考。依照一般的三分之一的到稿率計算,屆時應該或不至於有辱5至7篇的成命。然而令人意外、也是令人興趣的,是21位之中有20位學者很快的同意接受邀請。20篇的論文不是一輯專號所能容納的,於是「專號」決定改為「特刊」。其次,雖然邀稿原則不送外審,以示對受邀者的尊敬,但是我們仍希望經過一次共同的討論,以減少不必要的瑕疵。再次徵詢的結果,作者們都主張透過公開討論,以求集思廣益。於是內部討論轉而為公開的學術會議。接下來,對於與會者的估算,究竟應照一般常例執兩用中、抑或無妨稍作樂觀,不免令人猶疑再三。結果到會者一百六十餘人,超過預估一倍以上。用國家圖書館莊芳榮館長開幕致詞時的話語:這次的研討會,沒想到最終竟「從『中型會議』變成了『大型會議』。」會議進行之中,語言學同道不但討論熱烈,出席率也異乎其他學門的高;其所表現的整體的紀律與活力,曾讓主辦單位的漢學中心人員讚譽不止。可以這麼說:自始至終,漢學中心為這次的交會提供了無限的可能;而臺灣語言學的同道們,則為這些可能創造了不斷令人意外的驚喜。

  整個會議一共八場,分兩天進行。前七場是20篇論文的研討,第八場則是綜合討論,希望從不同的角度觀察、探討臺灣語言學未來的發展。各場不設講評人,但都由一位具老師身分的資深先生擔任主持,以課堂的氣氛帶動會議的進行。整個會議的議程如下:

第一場:音韻學 主持人:董昭輝

1.王 旭:音韻學的實驗研究
2.蕭宇超:優選變調:臺灣閩南語例舉

第二場:句法學與構詞學 主持人:湯廷池

3. 湯志真:Functional Projections and Adverbial Expressions in Chinese(功能範疇與漢語修飾成份)
4. 蔡維天:The Hows of Why and the Whys of How(為什麼問怎麼樣,怎麼樣問為什麼)
5. 連金發:構詞學問題探索

第三場:臺灣語言研究 主持人:鄧守信

6. 黃美金:臺灣南島語言學研究:回顧與展望
7. 楊秀芳:方言本字研究的觀念與方法
8. 鍾榮富:客家話的疑問句

第四場:漢語史研究 主持人:龔煌城

9. 竺家寧:論近代音研究的方法、現況與展望
10. 魏培泉:東漢魏晉南北朝在語法史上的地位
11. 劉承慧:古漢語動詞的複合化與使成化
12. 何大安:語言史研究中的層次問題

第五場:社會語言學 主持人:施玉惠

13. 曹逢甫:臺式日語與臺灣國語──百年來在臺灣發生的兩個語言接觸實例
14. 詹惠珍:Anaphora in Mandarin Conversation: Interactional Sociolinguistic Analysis

第六場:語用學與言談分析 主持人:黃宣範

15. 李 櫻:漢語研究中的語用面向
16. 畢永峨:Recent Developments in Discourse-and-Grammar
17. 蘇以文:Mappings in Thought and Language as Evidenced in Chinese

第七場:心理語言學、神經語言學、計算與語料庫語言學 主持人:曾志朗

18. 張顯達、彭淑貞:雙語類型與詞彙學習策略的關係
19. 鄭秋豫:New Frontiers in Neurolinguistics: A Chinese Perspective(漢語神經語言學的新方向)
20. 黃居仁:From Quantitative to Qualitative Studies: Developments in Computational and Corpus Linguistics of Chinese(由計量到計質:計算與語料庫語言學的發展方向)

第八場:綜合討論:臺灣語言學的新展望 主持人:戴浩一

戴浩一:學校教學和研究的觀點
連金發:學術資源分配的觀點
黃宣範:學會(學術社群)的觀點

  一開始第一場的音韻學就帶來一個研究領域(實驗音韻學)和一種研究方法(優選理論)的嚴肅反省和思考。衍生語言學在方法論上訴諸內省的多、外顯的少。王旭對閩南語變調的研究顯示:語言學的心理實在(psychological reality)絕對可以透過實驗加以證明;「實驗音韻學」無疑將是理論語言學必須著重的領域。同樣透過閩南語語調的研究,蕭宇超則是對發展中的「優選理論」提出了新的闡釋與修正;他建議將「對應理論」擴大應用到連調變化,才能更有效的掌握音韻變化的特性。

  第二場的句法學與構詞學,重點都在理論的探討。湯志真從漢語修飾成份的分布限制與功能範疇的詞組結構及修飾範域的語意規律之相關性,論證「極小理論」的優越性。蔡維天分析「怎 麼」有時可當作「為什麼」的原因,係在於所處句法層次不同;並指出句法分布的異同,如何在理論上求得詮釋。兩篇論文都凸顯出分布與理論的辯證關係。連金發探討「詞」和「詞組」的劃分準則,區分「詞位」、「形位」,並根據漢語和閩南語的研究,建立與音韻、句法互動及與層次互競相表裡的動態構詞理論。

  第三場讓我們看到臺灣南島語、閩南語、客語研究的若干重要議題。黃美金回顧了臺灣南島語研究的歷史、業績和缺陷,進而指出最感迫切的課題;楊秀芳提出閩南語本字研究的觀念和方法,建立方言研究的若干基礎性理論;鍾榮富則力求突破客語研究的瓶頸,呈現出客語語法在語言類型學和語法理論上的豐富意涵。

  第四場是與漢語史有關的思考。近代音,相對於上古音和中古音,是漢語音韻史中最具創新貢獻的領域。但是竺家寧仍然看出了這個領域中的脆弱的部分,意味著這也將是最具開展性的前沿所在。魏培泉重新檢討語法史的分期依據和標準,把類型學的觀點引入語言演變的討論。劉承慧研究古漢語動詞組的發展,指出「結構並列」與「因果分化」是造成動詞複合化與使成化的兩大機制;從而說服大家「演變機制」這一課題的可期待性。我個人的報告則在指出:豐富而獨特的漢語方言接觸現象中,蘊藏著極具語言史理論意義的「語言層次學」的寶藏,有待我們進一步探索。

  第五場曹逢甫的論文對兩種大家熟悉的語言變異(臺式日語與臺灣國語)的前因後果,作了完整的社會語言學的分析;尤其著重指出雙語社會引發語言變化的因素與機制。詹惠珍則從社會互動的角度,對談話中照應詞的使用提出敏銳的觀察和詮釋。這兩篇論文讓我們深切的體認到,多元化的臺灣社會與語言環境,正蘊有無窮盡的研究課題。

  第六場的主題是語用學和言談分析。李櫻的研究顯示:句法規律始於語用的俗成化;對閩南語或漢語這種形態或句法特徵不顯著的語言而言,語用運作絕對是語法研究必須考慮的重要因素。畢永峨同樣強調語法的俗成性質,她指出日常言談對語法形成的影響,並指出這方面的研究與不同語言學領域整合的可能性。蘇以文以食物的隱喻為例,剖析思想與語言的映照(mapping)關係;從而引領我們進入一個從語詞運用可以觀察認知活動的新途徑。

  第七場張顯達、彭淑貞的論文代表心理語言學的面向,他們用實驗的方法研究雙語兒童和單語兒童的學習策略;結論顯示語言學習策略的選擇和運用,與語言環境、語言能力成正相關。鄭秋豫所致力的是全新領域的神經語言學,她以巴金森氏病人的研究為例,說明腦神經學和語言學的合作如何解答了認知活動在腦部傳導的過程和途徑。黃居仁則在論文中提出三種新的計量方法,企圖將語料庫的計量分析從「計量」提升為更具語言學理論意義的「計質」分析。無疑的,這三篇論文尤其能夠彰顯語言學的整合性本質,以及向認知科學開展整合的無限空間。

  以上七場的20篇論文的基調,都是透過實證研究來開示領域、方法、議題或思路的創新;第八場的綜合討論,則是從三方面探討臺灣語言學發展前景。共同的意見如下。第一、臺灣語言學社群的總人口約有1,500人,活躍的研究者300餘人;87年度獲得國科會專題計畫補助的有194案,總經費9,000餘萬。在國內人文社會科學之中,已經是一支不小的隊伍。凡我同仁,應該僶勉日進,不宜妄自菲薄。第二、但是相較於其他成熟的學門,語言學還是「bad science as well as bad humanities」。如何使二十一世紀的語言學成為「good science as well as good humanities」,是我們努力的目標。第三,語言學在二十一世紀將會更科學化,對認知科學的發展將會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二十一世紀語言學的尖端問題,將genotype 、phenotype及memotype三者錯綜複雜關係的抽絲剝繭。第四、由於生命科學與資訊科學的衝擊,二十一世紀的理論語言學將會改頭換面;現行的理論架構將無法應付日益龐大繁雜、多種來源的語料。第五、二十一世紀的語言學教育,不但要加強語言能力,也要加強通識教育,尤其是科學的素養。第六、現有的語言學理論多基於印歐語言的現象,在metalanguage上已經有根深蒂固的偏見。如何利用臺灣原住民語言、漢語方言及中國境內豐富的語言資料來挑戰現 有的語言學理論,將是臺灣語言學家責無旁貸的任務。第七、作為一個學術社群的成員,臺灣語言學的同道應致力於社群紀律、人才培育、與知識累積和評比制度的健康發展。第八、語言學既是一種專業,也是一種使命、一種召喚。語言學家應重視各種「應用」層面的問題,以他的專門知識服務人群、造福人群。

  一項活動是不是有意義,除了主觀的願望之外,更重要的是要看做到了哪些具體的實踐,以行動來詮釋願望。我們希望在進入新的世紀之後,臺灣的語言學家能以實踐的成績賦予這次的「交會」更豐富的內涵。那時便可以向漢學中心回覆說:我們做到了,我們不負所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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