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嘉揚州學派經學研究的成果與貢獻

Contributions of the Qing Qian-Jia Period Yangzhou School
in Classical Studies

賴貴三(Lai Kuei-san)*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

壹 前言

  清代兩百六十八年間的經學,依林慶彰教授分析1,約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以辨偽為主的清初經學」─順治、康熙、雍正三朝,合計 92 年,是理學逐漸衰落,清學漸次興起的時期,也可說是清學的建立期。二是「以小學、名物考訂為主的乾嘉經學」─乾隆、嘉慶二朝,合計 85 年,是清學大為發皇的時期。三是「今文學發皇的晚清經學」─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五朝,合計 91 年,是清學轉變、衰微和西學入侵的時期。而乾嘉樸學是清代學術的主流楨幹,若無吳、皖、揚三派的激盪、交流、融會貫通,則清學無以顯示出超越性的輝煌成績;因此,百家爭鳴的學術新世紀,便順勢而生,蓬勃鼎盛了。

  然而,揚州文化全面繁榮,而有最突出表現和最高成就的時期,就是揚州學派的興起;而乾嘉時期,正是清代學術的黃金階段,世稱「乾嘉之學」,此時「揚州學派」正是乾嘉之學的傑出代表。揚州學派繼承了漢學的「實事求是」的傳統,以治經學及小學為主,旁及於史學、地理、天算、金石、聲律、名物、典章制度、文學藝術等各個方面,進行系統性的古代文化典籍搜集、辨別、整理和研究。而且,他們也突破了漢學的範圍,在訓詁的過程中,以嚴謹獨創的精神,闡發他們心得深造的宇宙觀、人生觀以及對古代文化典籍的重新評價,顯示出特立獨行的可貴學術特色 2

  焦循《雕菰集》卷二十一〈李孝臣先生傳〉3 文章結論記揚州治經之盛說:

  後學焦循曰:「吾郡自漢以來,鮮以治經顯者。國朝康熙、雍正間,泰州陳厚耀泗源,天文歷算,奪席宣城;寶應王懋竑予中,以經學醇儒為天下重。於是,詞章浮縟之風,漸化於實。乾隆六十年間,古學日起,高郵王黃門念孫、賈文學稻孫、李進士惇,實倡其始;寶應劉教諭台拱、江都汪明經中、興化任御史大椿、顧進士九苞,起而應之,相繼而起者,未有已也。」同前書卷十三〈與孫淵如觀察論考據著作書〉,焦循論當時學術大勢,並正以「經學」之名,不以「考據」之名為然,文曰:

  近世以來,在吳有惠氏之學,在徽有江氏之學,戴氏之學精之又精;則程易疇名於歙,段若膺名於金壇,王懷祖父子名於高郵,錢竹汀叔侄名於嘉定。其自名一學,著書授受者不下數十家,均異乎補苴掇拾者之所為,是直當以經學名之,烏得以不典之稱之所謂「考據」者,混目於其間?

  「揚州學派」因其主要成員都為揚州府籍而得名,其空間涵蓋面包括乾嘉時期揚州府所轄各州、縣學者;考清代揚州府治,實領二州:高郵、泰州,六縣:江都、甘泉、儀徵、興化、寶應、東台。而當時著名學者,大都出於揚州府治所在的甘泉、江都二縣,及其北邊的高郵州、寶應縣、興化縣,東邊的泰州以及南邊的儀徵縣。比如:甘泉的焦循、焦廷琥父子,江都的汪中、汪喜孫父子,高郵的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寶應的劉寶樹、劉寶楠兄弟,興化的顧九苞、鳳毛父子以及儀徵的劉文淇、劉毓崧父子等。故民國初年,尹炎武在《劉師培外傳》中認為 4

  揚州學派於乾隆中葉,任、顧、賈、汪、王開之,焦、阮、鍾、李、汪、黃繼之,凌曙、劉文淇後起,而劉出於凌,師培晚出,席三世經傳之業,門風之盛,與吳中三惠、九錢相望,而淵綜廣博實有吳、皖兩派之長,著述之盛,並世所罕見也。

  「揚州學派」為乾嘉經學的重要分支,而乾嘉學派專門從事考據的治學方法,根據資料考核、證實、論說,形成實事求是的樸學風潮。而其重要的學術淵源,在於前人豐厚的學術研究成就;其次,教育的發達、繁榮,成為學派滋生、展開的學術溫床;再者,圖書的豐富收藏和雕版業的蓬勃發展,以及揚州知府伊秉綬、兩淮鹽運使盧見曾的倡導和提攜,更是「揚州學派」趨於鼎盛的推動力量。


貳 清代揚州學者及其經學著作簡介

  茲依據《江蘇藝文志─揚州卷》上、下冊5,記錄重要學者的經學著作,資佐以徐世昌《清儒學案》、唐鑑《國朝學案小識》;檢錄其名稱,以略觀清代揚州學者的經學體貌。以下,僅依揚州府屬地區,以時代先後分別陳列整理如下:

(一)江都:

1. 張問達,字天民,明末至康熙間學者,生平墨守陽明良知之學。《四庫》存目有《易經辨疑》七卷,黜數崇理,談理一歸之於心,力掃卜筮之說。
2. 汪中(1744-1794),字容甫、頌文。趙航《揚州學派新論》以專章「才卓而識高」論之,分之以三節:「一、文詞─鎔古鑄今」、「二、考辨─振煩袪惑」、「三、經義─得其會通」
6。其經學主要著作有:《尚書考異》、《儀禮經注正訛》、《大戴禮記正誤》、《春秋述義》、《春秋官名異同考》、《爾雅補注》、《經義知新記》等;而其《述學》內、外篇,尤為其治學有成的重要代表著作。
汪喜孫(喜荀,1786-1847),汪中子,字孟慈。有《經師言行錄》,又輯錄《尚友記》。
3. 秦恩復(1760-1843),字近光、澹生、敦甫。篤志好古,校勘精審,深究目錄之學。
4. 黃承吉(1771-1824),原籍安徽歙縣,寄籍江都;字謙牧,號春谷,與焦循為學術上的摯友。有《經說》、《讀周官記》、《讀毛詩記》等書。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七章─聲義之相因」以三節論其學術:「溯源以及流」、「相得而益彰」、「鉤深而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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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凌曙(1775-1829),字曉樓、子昇。有《四書典故覈》、《董子春秋繁露注》、《春秋公羊禮疏》、《春秋公羊禮說》、《春秋公羊問答》、《儀禮禮服通釋》、《禮論略鈔》等書。
6. 陳逢衡(1778-1848?1855?),字履長,號穆堂。朝夕校讎黃奭所刊《漢學堂經解》二百餘卷,在叢書中體例獨醇。
7. 梅植之(1794-1843),字蘊生,號嵇庵。子毓,字延祖,同治庚午(1870)舉人,承先志,擬為《穀梁正義刱通條例》,長編已具,未寫定而卒。
8. 徐復(?-?),字心仲,著有《論語疏證》。
9. 薛壽(1812-1872),字介伯、砎伯。精於《說文》,著有《讀經劄記》。

(二)甘泉:

1. 張宗泰(1750-1832),字登封、筠巖。著有《周官經注正誤》、《爾雅注疏本正誤》、《孟子七篇諸國年表》、《春秋左氏傳讀本正誤》等書。
2. 江藩(1761-1831),字子屏,號鄭堂、節甫。著《周易述補》、《國朝漢學師承記》、《經師經義目錄》、《爾雅小箋》等書。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十章─漢學之鉤沉」(頁 165-182),析以三節「一生:哀樂相半」、「一言:力重千鈞」、「一書:名山之業」以論江藩的學行成果。
江懋鈞,字季調,江藩兄子。著《詩經釋義》、《爾雅旁證》。
3. 鍾褱(1761-1805),字保岐,與阮元、焦循相善,共為經學。著《春秋考異》、《論語考古》、《周官職小》等書。
4. 焦循(1763-1820),字理堂、里堂,晚號「里堂老人」。經學著作等身,最著者有《雕菰樓易學三書》、《群經補疏》、《孟子正義》等書。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四章─比例以成說」(頁 57-75),析以三節「治《易》:至精至實」、「疏經:損益得當」、「訓詁:學渥識博」,其學之廣大宏通,由此可知一斑。
焦廷琥(1782-1821),焦循里堂子,紹繼父志,續成其書,以哀毀過勞而卒。著《尚書伸孔篇》、《春秋三傳經文辨異》、《冕服考》、《讀詩小牘》、《儀禮講習錄》、《禮記講習錄》等書。
5. 李鍾泗(1771-1809),字濱石。治經精《左氏春秋》,著《規過》一書,抑劉伸杜,焦循稱其精博。
6. 黃奭(?-?),字右原。學專鄭氏,阮元稱其勤博,著《爾雅古義》。
7. 羅士琳(1784-1853),字茗香。精《說文》六書之學,涉獵天算,專力研討,兼綜古今。著《春秋朔閏異同》、《疇人傳續編》。
8. 易之翰(?-?),字浩川,號蓉湖。與羅士琳為同學友,並篤嗜算學。著《四元釋例》等書。
9. 薛傳均(1788-1829),字子韻。於《十三經注疏》及《資治通鑑》功力尤深,注疏本手自校勘。

(三)儀徵:

1. 江德量(1752-1793),字成嘉,號秋史。及長與汪中為友,學益進,博通掌故,精於小學。有《廣雅疏》未成。
2. 阮元(1764-1849),字伯元,號芸臺。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五章─沾溉於士林」(頁 77-98),論以三節:「於學海中詁經」、「主文衡以選士」、「立新說而持平」。著《論語論仁論》、《孟子論仁論》、《經籍纂詁並補遺》、《十三經注疏校勘記》並《釋文校勘記》、《詩書古訓》及《揅經室集》等書。
阮常生(?-1833),字彬甫、壽昌,阮元嗣子。研究經術,能嗣家學,精鐘鼎大小諸篆,著《後漢洛陽宮室圖考》。
阮福(1802-?),字賜卿,號喜齋,阮元子,著《孝經義疏補》。
3. 汪光燨(1765-1807),字晉蕃,號芝泉。深於《尚書》,兼習《毛詩》、《禮記》,尤好《易》,彙集漢魏諸家考而釋之。著《辨惠氏易爻辰圖之謬》。
4. 方申(1787-1840),號端齋。受學於劉文淇,通《易》,著《方氏易學五書》、《諸家易象別錄》、《虞氏易象彙編》、《周易卦象集證》、《周易互體課述》、《周易卦變舉要》等書。
5. 劉文淇(1789-1854?1856?),字孟贍。治學尤肆力《春秋左氏傳》,著《春秋左氏傳舊疏考證》,子孫三世,一經未能卒業。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六章─津逮於淮左」(頁 101-109),以「三世賡續一經」一節,論其治學與研究的薪火相傳,千秋大業雖功虧一簣,然其至死不渝的精神,令人感慨莫名。
劉毓崧(1818-1867),字伯山,號松崖,文淇子。著《春秋左傳大義》、《周易、尚書、毛詩、禮記舊疏考正》各一卷、《經傳通義》等書。
劉壽曾(1838-1882),字恭甫,號芝雲,毓崧長子,繼祖、父志業,續《左傳》至「襄公四年」而卒。

(四)高郵:
1. 賈田祖(1714-1777),字稻孫、禮耕。喜《左氏春秋》,與同里王念孫及李惇友善,三人鉤析經疑,著有《春秋左氏通解》。
2. 李惇(1734-1780),字成裕,號孝臣。有《筮卜論》、《尚書古文說》、《金縢、大誥、康誥、三篇辨》、《明堂考辨》、《考工車制考》皆未見世;另有《群經識小錄》、《歷代官制考》、《左傳通釋》等書。
3. 茆泮林(?-?),字魯山、雩水。輯古逸書十種,著《毛詩、周禮注疏校勘記校字補》、《三禮經義附錄》、《唐月令續考》等書。
4. 宋綿初(1740-?),字守端。說經貫串古義,亦為當世經師推服,尤長於說《詩》;著《韓詩內傳徵、敘錄、疑義、補遺》、《釋服》等書。
宋保(?-?),字定之、小城,綿初子,能世其家學。從同里王念孫之門,究心聲音訓詁,得經義會通,不囿於漢宋門戶。著《諧聲補逸》、《爾雅集注》。
5. 王念孫(1744-1832),字懷祖,號石臞老人。著《廣雅疏證》、《讀書雜志》等名著,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二章─漢學的復興」(頁
25-36),第二節「訓詁中的巨擘」,已然肯定王氏父子在經學中無可取代的地位。
王引之(1766-1834),字伯申,念孫哲嗣。以《經義述聞》、《經傳釋詞》、《周秦、春秋名字解詁》、《太歲考》等書,與其父齊名。

(五)寶應:
1. 喬萊(1642-1694),字子靜、石林,號畫川逸叟,著《易俟》一書。
喬崇修,字介夫,喬萊子,以學行聞。雍正元年(1723),與蔡世遠、王懋竑同召見,授銅陵縣教諭。 
2. 朱澤澐(1666-1732),字湘陶,號止泉。闡明朱子之學,與同里王懋竑為親密的學侶。
朱光進,澤澐子,少承家學,又從王懋竑游,著《讀禮偶鈔》。
3. 王懋竑(1668-1741),字予中,號白田,精研朱子之學。張舜徽《清儒學記•揚州學記》專章討論、闡釋其學,可以參證,不贅述。
4. 喬堇(1672-1736),字星渚,號省齋。受業朱澤澐之門,遵朱子讀書法,有所疑必相質難,澤澐極稱之。
5. 劉玉麟(1738-1797),字又徐,號春浦。著《爾雅補疏》、《爾雅校議》、《爾雅補注殘本》等書。
6. 劉台拱(1751-1805),字端臨、江嶺、子階。篤志程朱之學,諸經中《三禮》尤精研之;著《論語駢枝》,精深諦確,有助於經訓,有清一代治《論語》學者,以劉氏為集大成。又有《經傳小記》、《論語補注》等書。
7. 苗之鋌,字劍銛。親炙於劉端臨,得其性理之傳。
8. 朱彬(1753-1834),字武曹、郁甫。著《經傳考證》、《禮記訓纂》,從事經傳、訓詁、聲音、文字之學。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九章─傳注之功臣」(頁 149-164),以三節論述其學:「揆之文義而安」、「求之古訓而合」、「師之朱子而通」,論述中肯,可資參考。
9. 朱士端,字銓甫。少受業於從父朱彬,後親炙於高郵王念孫,故小學最精。嘗以二徐本《說文》互勘,斠正後儒刪改之失;又以鐘鼎彝器文字,證明許慎所列古籀,所得為多。著《說文校定本》、《爾雅考略》、《說文形聲疏證》等。
10. 劉寶楠(1791-1855),字楚楨、念樓,諡孝獻先生。著《論語正義》、《毛詩注疏長編》、《禮記注疏長編》、《論語注疏長編》、《經義旁通》、《鄭氏釋經例》等。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六章─津逮於淮左」(頁
110-118),以「父子共疏《論語》」一節,闡發其治學鍥而不捨的精神。
劉恭冕(1824-1883),字叔俛,號勉齋,寶楠次子。《論語正義》未成,以十餘年之力,完刻成書。著《何休注論語述》、《論語注疏長編》等書。
劉嶽雲(1849-1917),字佛青,號震庵。劉恭冕族弟,著《五經算術疏義》等書。
11. 成孺(蓉鏡),字芙卿,號心巢,諡恭恪。著《太極衍義》、《論語論仁釋》、《周易釋爻例》、《尚書歷譜》、《春秋日南至譜》、《五經算術、補注》等書。
12. 張肱,字良亭,與陳際新齊名,同續《割圓密率捷法》。

(六)興化:
1. 任陳晉,字似武,號以齋,乾隆四年(1739)進士。著《易象大意存解》,惟折衷諸家之說,以明《易》象之大意,不載經文。
2.
任大椿(1738-1789),字幼植、子田。淹通於禮,尤長名物。著《弁服釋例》、《深衣釋例》、《釋繒》、《易象大意》、《小學鉤沉》、《字林考逸》等書。趙航《揚州學派新論》「第八章─禮長於名物」(頁133-148),以「即類以求精」、「精確且創通」二節,表彰其學術的深造有得。其餘詳見後節。
3. 顧鳳毛(1762-1788),字超宗,號小謝,與焦循友善,相與問學。著《毛詩集解》、《毛詩韻考》等書。
4. 劉熙載(1813-1881),字伯簡,號融齋,以《藝概》一書聞名。

(七)泰州:
1. 陳厚耀(1648-1722),字泗源,號曙峰。以天算之法治《春秋》,因明於歷,所推較杜預為密。著《春秋長歷》、《春秋戰國異辭、通表、摭遺》、《春秋世族譜》、《禮記分類》、《增訂春秋世族源流圖考》等書。

(八)泰興:
1. 陳潮(1801-1835),字東之。工小篆,精音韻,又擅《周髀》之學。


參 揚州學派重要的代表學者及其貢獻

  由以上清代揚州學派經學的地域分布觀之,有一個甚為有趣的現象,那便是清代經典研究的家學傳承特色8,值得特別重視。再者,清人九種十二部新疏中,揚州學派學者便佔有三部:劉文淇《左傳舊注疏證》、劉寶楠《論語正義》、焦循《孟子正義》,可以推想而肯定揚州學者在清學中的重要角色與不朽地位。茲列舉數位代表性的領袖人物,以窺觀乾嘉揚州學者經學豹斑之大凡。

(一)、汪中(1743-1794):江都縣人,字容甫,為揚州學派中的重要領袖人物。他自幼出身孤苦,無力讀書;成年後,因在書店工作糊口,得以偷閒自學,進而博覽經史百家之書。二十歲,入江都學為附生;三十四歲,選拔貢生。之後,絕意仕途,過著以文為生的清苦生活,對先秦古籍、三代、兩漢學制,以及文字、訓詁、度數、名物等方面都有深刻的研究。又精於金石之學,其經學著作有:《經義知新錄》、《大戴禮記正誤》、《春秋釋義》等;治學體驗之總集為《述學》六卷。綜觀其學,首在於敢大膽批判、駁斥封建禮教和迷信,並針對儒家正統思想進行批判,為當世俗儒、腐儒、迂儒所不容;嘗自言:「中少時向學,實私淑諸顧寧人處士。故嘗推六經之旨以合於世用,及為考古之學,惟實事求是,不尚墨守。」故他批評宋明理學的激烈,平議《大學》、《中庸》的膽識,以孔荀並稱而代孔孟,倡墨子兼愛、非攻思想,都能前無古人,啟迪後世。其次,汪中在經史的研究上有很多獨到的見解,學侶王念孫、劉台拱咸以為他「討論經史,榷然疏發,挈其綱領」,「識議超卓,唐以下所未有」。三是汪中文風雅麗,為當時講求「義法」的古文家所不容;然而,事實上汪中文章「根柢經史,陶鎔漢魏,自鑄偉詞」;故其〈哀鹽船文〉一問世,即為時人譽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其地位與成就,可以垂範學林無疑了 9

(二)、焦循
10(1763-1820):世居江都北湖黃玨橋,當時屬揚州府甘泉縣,今為邗江縣黃玨橋鎮;早年字「理堂」,後字「里堂」,晚自號「里堂老人」。他也是揚州學派重要的領袖學者之一。出身寒微,一生以家塾授徒為業;自築雕菰樓,晚歲讀書著述其中,足不出戶。縱觀其一生,可以「讀書、教書、著書」六字概括。筆者專研其一生學行歷程與著述,深服其「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與「證之以實,運之於虛」的治學精神。阮元譽之為「通儒」,名副其實;因為,焦循學識淵博,經史、歷算、文學、思想,無所不精,尤其酷愛地方戲曲,對於戲曲藝術深有研究,為當世與後來學者所推重。在經學方面,焦循以訓詁入手以求通達義理,於《周易》、《尚書》、《毛詩》、《禮記》、《左傳》、《論語》、《孟子》等都有著述與補疏;尤其,《雕菰樓易學三書》、《孟子正義》二書,為其嘔心瀝血的傳世名著,夙為學界研究探討的主題。焦循除探究百家之說,明辨其得失原委外,還用先進的思維方式治《易》,成為其獨特的研究特色;他以數學原理中的「演繹法」推演其治《易》進路,「以測天之法測《易》」,「以數之比例求《易》之比例」,因而揭示理解《周易》的六大原則:「旁通」、「相錯」、「時行」、「當位」、「失道」、「比例」。他把天文數學中的數量關係原則,轉移到《周易》與哲學的研究領域,尋覓《周易》學術內部與外在的規律與聯繫,獲得了突破性的進展;清除了兩千年來,特別是宋以來對《周易》的誤解,為從來治《易》者所不及,故王引之稱譽之為「鑿破混沌,掃除雲霧;一一推求,至精至實」;而夙有揚州「文章太守」之稱的伊秉綬稱讚焦循和江藩說:「二堂(江藩字鄭堂)推博學,注書容我讀。」民國學者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說:「先生博聞強記,識力精卓;於學無所不通,於經無所不治,而於《周易》、《孟子》,專勒成書。」11

(三)、阮元(1764-1849):儀徵縣人,字伯元,號芸臺,人稱「雷塘庵主」,歷經乾隆、嘉慶、道光三朝,官列「九省疆臣」、「體仁閣大學士」,晚年晉加「太傅」銜。他一生官運顯達,而不廢問學,成為通儒;於經史、小學、天算、輿地、金石、校刊都有精深的造詣,他不僅以考訂名物能融會圓通著名,且獨具慧眼,把金石銘文看成與九經並重,並總結歷代科學成就,編著《疇人傳》四十六卷,成為我國第一部科學家列傳的系統著作。而其學術文章總集《揅經室集》,夙為學界所重,又成為一部重要的研究與參考文獻。阮元雖累於政務,但每到一處,皆以提倡學術自任;於督學浙江時,以研讀經史必先通訓詁,曾主編《經籍纂詁》一書,手定凡例,采摘經史子之書,唐以前人的訓詁注釋於每一字之下,按《佩文韻府》韻目歸類。王引之為之序,論其特點說:「展一韻而眾字畢備,檢一字而諸訓皆存,尋一訓而原書可識。」書成以來,為研究經籍訓詁的重要工具書。阮元一生倡導學術,培養後進,能以經術文章延攬名流,一時名士如張惠言、陳壽祺、王引之等皆出其門;而其編刻典籍,除《經籍纂詁》外,《十三經注疏附校刊記》、《學海堂皇清經解》等書都出自他手編印,都為宏偉的學術工程,對我國古代典籍的保存、傳播與學術交流,有其深遠的影響與重要的貢獻。尤有甚者,當世學者如錢大昕、汪中、劉台拱、錢塘、孔廣森、焦循、凌廷堪等的遺作,都賴阮元一一為之刊印。所以說阮元一生全力傳播民族文化,其影響之深廣,作用之宏大,可以說無與倫比,歷來學者難以望其項背 12

(四)、王念孫(1744-1832):高郵人,字懷祖,乾隆四十年進士,累官至永定河道。王引之(1766-1834):王念孫長子,字伯申,嘉慶四年進士,官至工部尚書。
高郵王氏父子在文字、音韻、訓詁方面貢獻傑出,為揚州學派中的箇中翹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為《廣雅疏證》,此書對傳本中的訛字、衍字、脫字及錯亂處,一一為之訂正,其所校注本成為《廣雅》的善本;此外,本書以同音假借探求古書字義,就古聲求古義,提出了許多精闢的見解,成為研究古書字義不可或缺的工具書。繼《廣雅疏證》之後,王念孫又撰述《讀書雜志》一書,這是一部校讀古籍的專著,以讀書札記的形式,記錄了王念孫晚年研究史部書、文部書以及集部書的成果。
而王引之的學術成果,比起父親亦不遑多讓。他的傳世名著《經義述聞》,雖多為記述其父的治學研究發現,但也抒發頗多一己獨得的見解;相對而言,王念孫的《讀書雜志》也常提及引之的言論,可以說父子雙璧,相觀而善了。王引之另撰有《經傳釋詞》十卷,也是破天荒的學林名著;他這部著作不僅是一部解釋古書虛字的訓詁書,它對語法的研究更深具啟發的意義。此外,道光年間,引之奉道光皇帝之命,作《字典考證》十二卷,糾正《康熙字典》達2588條,使這部字典更趨於完善。由於二王父子在訓詁、音韻方面的傑出貢獻,故阮元稱讚二王父子是「一家之學,海內無匹」;民初國學大師章太炎則直言不諱地說:「古韻學到了王念孫,已經基本上分析就緒,後人可做的只不過是修補工作。」而梁啟超更以學術史的觀點說:「高郵王氏父子者,實毛(萇)、鄭(玄)、賈(逵)、馬(融)、服(虔)、杜(預)之諍臣,非其將順之臣也。夫豈惟不將順古人,雖其父師,亦不茍同。」近世音韻學名師王力先生以為段玉裁、二王(念孫、引之)的著作是中國語言學走向科學的重要里程碑。揚州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郭明道教授〈論王氏父子校釋群書的方法和成就〉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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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校版本」、「識文字」、「審文義」、「諳音韻」、「明訓詁」、「察義例」六點說明高郵二王另一方面的學術向度。故綜觀之,可知高郵二王在乾嘉樸學中的卓越貢獻,奠定了他們永恆的價值與不朽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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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劉台拱(1751-1855):寶應人。                
劉寶楠(1791-1855):劉台拱之侄。
二劉博究群書,劉台拱精於《三禮》、《論語》、《荀子》、《漢書》,長於考訂,於音韻、文字尤深有獨到心得,知名著作有《論語駢枝》、《漢學拾遺》、《荀子補注》等,其著述雖不多而質量甚高。劉寶楠於《毛詩》、《三禮》均有著述,主要著作為《論語正義》二十四卷。此書十四卷由劉寶楠自己完成,其後由其子劉恭冕續成,為父子聯手撰述的學術佳話。

(六)、任大椿(1738-1789):興化人,乾隆三十六年充《四庫全書》的纂修官,為揚州學派的前期代表人物,一生立志於考證名物制度及輯錄小學、史書的研究。著有《小學鉤沉》、《字林考逸》等書。


肆 結論

  綜之,揚州學派的治學態度及其研究方法是十分可貴而獨特的。首先,他們遠師顧炎武,近法戴東原,崇實黜虛,重視客觀資料,不以主觀的想像輕下判斷,廣泛搜集文獻,透過歸納、演繹等細緻、專一、鍥而不捨的研究方法與精神,完成系統化的豐碩成果。雖然,難免存在考據過細,以繁為貴的毛病;但對於宋明理學家因不懂古書而妄改古書,甚至空談無根的謬誤相比,無疑開闢了一代治學的風氣。其次,揚州學派學者不墨守成規,敢於創新,尤其敢對於諸子百家的經典重新認識和評價,具有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廓清作用。譬如:王念孫在《廣雅疏證》中對於時賢之說,或從之,或駁之,擇善而從,為我所用,便是顯證。焦循在治《易》上,突破了兩千年傳注的藩籬重圍,而以「旁通、相錯、時行」三條根本原則,另闢蹊徑,卓然自成一家之言。再者,揚州學派學者他們研究的內容博大精深,故當代知名學者張舜徽在《揚州學記》中愷切陳明 15
余嘗考論清代學術,以為吳學最專,徽學最精,揚州之學最通。無吳、皖之專精,則清學不能盛;無揚州之通學,則清學不能大。然吳學專宗漢師遺說,屏棄其他不足數,其失也固。徽學實事求是,視夫固泥者有間矣,而但致詳於名物度數,不及稱舉大義,其失也褊。揚州諸儒,承兩派以起,始由專精匯為通學,中正無弊,最為近之。夫為專精之學易,為通學則難。非特博約異趣,亦以識有淺深弘纖不同故也。鄭康成之所以卓絕在此耳。清儒專門治經,自惠、戴開其先,天下景從而響和者,無慮皆能盡精微而不克自致於廣大。至於乾隆之季,其隘已甚,微揚州諸儒起而恢廓之,則終清之世,士子疲老盡氣以從事者,雜猥而已耳。末流之弊,不知所屆,庸詎止於不能昌明經訓已乎?吾之所以欲表章揚州之學,意在斯也。

  揚州學派與吳派、皖派三足鼎立;而揚州學派後起,全面吸收了吳、皖兩派的成就,揚長避短,融會貫通,廣而大之,深而透之,遂集其大成。故衡觀張氏之論,堪作歷史定評。揚州學派由於嚴謹的治學態度,所取得卓越的成就,誠如張先生結論所說顯示了「圓通廣大」的氣象。因為,乾嘉揚州學派學者都具有歷史的使命感和執著的不懈精神,以明確的治學目標和方向,運用求實的方法,各展所長,相互研討,無門戶之見,不從事聲氣標榜,不熱衷功名利祿,用畢生乃至數代的精力去研究典籍,如:儀徵劉文淇以四十年功夫撰寫《左傳舊注疏證》,僅及「長編」即遽然辭世。其子毓崧繼其業,亦未就而卒;其孫壽曾繼志承烈,嚴立課程,撰至「襄公四年」,又抱憾而逝。故孫詒讓曾慨歎說:「發憤千秋大業,虧於一簣,斯尤學人所為累欷,而不釋者也!」揚州學派的學術大纛及其薪傳事業,一直延續到清末民初,由興化李詳、儀徵劉師培為其畫上圓滿的句號,譜寫了完美的休止符。

  綜觀揚州學派的優良學風,其治學的特點,張舜徽先生以為:「首先在於能『創』,像焦循的研究《周易》,黃承吉的研究文字,都是前無古人,自創新例。其次在於能『通』,像王念孫的研究訓詁,阮元的研究名物制度,汪中的辨明學術源流,都是融會貫通,確能說明問題,這都是吳、皖兩派學者們所沒有,而是揚州諸儒所獨具的精神和風格。」故以「能見其大,能觀其通」八字來總結他們的學風16;而其具體內容,張先生分析歸納為以下六方面加以討論 17

一、 對待學術問題,采取求同存異的態度。
二、 運用變化、發展的觀點分析事物。
三、 推廣了求知的領域。
四、 突破了傳注重圍。
五、 不從事聲氣標榜。
六、 肯承認自己短處。

  而北京學者王俊義教授〈關於揚州學派的幾個問題〉一文 18,以為具體說來揚州學派的特徵和影響有如下幾點:

一、繼承發展惠棟、戴震的考據之學,將乾嘉漢學進一步推向高峰,並取得總結性成就。
二、突破了傳注重圍,開拓了研究領域,使學術研究在內容和方法上都漸有近代學術氣息。
三、反對漢學的墨守與門戶之見,具有發展變化的思想和求實批判精神。

  故總體而言,揚州學者專而能精,博而能通,始由專精匯為通學;又通過專精,以求通博;進而通過通博,以達極致。專精是其治學的方法,而通博為其治學的途徑,極致則是其治學的目標。專而能精,博而能通,先難而後獲,終達極致之功。乾嘉揚州學者具多元性、系統性與包容性的治學成果與貢獻,可以說具有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關鍵地位與不朽價值,值得我們加以發揚光大。


  1. 詳參林慶彰,《清代經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導言》(臺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1994 年 6 月),頁 1-4。
  2. 可參看胡明主編、潘寶明副主編之《揚州文化概觀》(南京:南京出版社,1993 年)─〈清代揚州學派〉,頁 292-299。
  3. 臺北:藝文印書館,《百部叢書集成•文選樓叢書》本。
  4. 間引自陳居淵,〈清代的家學與經學─兼論乾嘉漢學的成因〉,臺北:《漢學研究》第 16 卷第 2 期(1998 年 12 月),頁215。
  5. 南京師範大學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江蘇藝文志編纂委員會」編輯,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
  6. 詳該書(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1 年 11 月)第三章,頁 37-55。
  7. 同前書,頁 119-132。
  8. 上海復旦大學古籍研究所陳居淵教授(同前註 4)以為清代家學的類型有三:「一、是以近親組成的家庭傳統」、「二是繼承祖、父輩研究經學的傳統」、「三是父子、兄弟、叔侄,乃至舅甥之間的經學傳承」。在揚州學派中,更為常見而典型。
  9. 林慶彰、蔣秋華教授編審,王清信、葉純芳點校之新校標點本《汪中集》(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學哲學研究所籌備處,2000 年),可以詳參。
  10. 在揚州學派學者中,焦循是最足以代表揚學精神的學者。他是通才,據筆者考察他治《易》三十年,精通天文、算學、醫學、詩詞、戲劇,並在許多學術領域處於領先地位。他一生著述繁富,著作等身。他極度關心現實問題,以「變通」為要義,發出「通乎天下之志」的呼聲。
  11. 見該書(湖南:岳麓書社,1998 年)〈皖派經學家列傳第六─焦循〉,頁 103。筆者著有專書,《焦循年譜新編》(臺北:里仁書局,1994年)、《焦循雕菰樓易學研究》(臺北:里仁書局,1994 年)、《焦循手批十三經註疏研究》(臺北:里仁書局,2000年),可以參證。另臺灣大學中文系何澤恆教授《焦循研究》(臺北:大安出版社,1990 年),可以全面印證其學。
  12. 業師臺灣師大歷史系劉德美教授《阮元學術之研究》(臺灣師大歷史研究所1986年博士論文),「第二章─阮元在考據學上的內部成就」分三節「由考據以明古學」、「由訓詁以明義理」、「由考據而經世─漢學的推廣」,頁 51-112;「第四章─阮元在考據學上的外部成就」分二節「編纂之書」、「校勘與注釋之書」,頁 113-152。此二章可以具體說明阮元在學術上不朽的貢獻。
  13. 《揚州社會科學─ 2000 年增刊:揚州跨世紀文化發展研討會論文專集》,頁 53-56,2000 年 5 月。
  14. 筆者嘗主編《昭代經師手簡箋釋─清儒致高郵二王論學書》(原羅振玉輯印成書,臺北:里仁書局,1999 年),可以窺知二王學侶及其治學成果之豹斑。
  15. 詳氏著《清儒學記》(濟南:齊魯書社,1991 年),〈揚州學記第八〉(頁 378-479)─〈總敘:揚州學術的精神〉,頁 378-379。
  16. 同前書〈總敘:揚州學術的精神〉,頁 378-381;〈綜論:揚州學派的優良學風〉,頁 472-479。
  17. 佛光大學龔鵬程校長〈清朝中葉的揚州學派〉(揚州:海峽兩岸清代揚州學派學術研討會,2000 年 4 月),頁
    11-26,以「重博學的傳統」、「文人的氣質」、「才性的生命」、「藝術的生活」、「學者型文人」來描繪乾嘉學者的學術背景與傳統,可謂深中肯綮。
  18. 揚州:海峽兩岸清代揚州學派學術研討會,2000 年 4 月。頁 5-8,「三、揚州學派的學術特徵及其地位和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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