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嚴法師與人間佛教的人間淨土
─《法鼓全集》之思想概介
Master Sheng-Yen on Engaged Buddhism and the Pureland on Earth—A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e Complete Works of Master Sheng-Yen
釋果徹(Shih Guo-che)
中華佛學研究所
Chung-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
壹、前言
家師聖嚴法師,自幼失學、出家,於近不惑之年方以同等學歷及著作成果,考進日本東京立正大學;在經費極度拮据的情況下,以六年時間,攻畢文學碩士及博士學位。追溯其負笈東瀛之初心,乃為改善國內佛教教育普遍低落,僧眾不受重視之現象;為提高佛教的學術地位及僧人素質,以備開創佛教教育的新局面。(3:8:85)1
僧人素質之提昇與佛教教育新局面的開創,又直接影響到佛法之普化於世。此在其年少時期,於知道佛法是用來淨化人心、淨化社會、淨化人間的知識及方法之後,即有「佛教的道理是那麼好,可惜知道的人是那麼少;誤解的人又那麼多。」之慨歎。亦因之而發願:「要用現代人的語言和觀點,介紹被大家遺忘了的佛教真義。」由此,而勤讀世間群書,尤其專攻佛典,不斷地讀書、寫作。(3:8:3、12)如其所云:「我的閱讀、研究、思考、寫作,動機不在於知識的滿足和販賣,而在於不得已的責任感。」(聖嚴法師 2000:3)
此「不得已的責任感」,簡言之,即是「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作者2 亦依此而實際體現於言說與事行。就其言說而見於文字者,有《法鼓全集》,合計70 冊(1999 年 12 月);若依其編輯之類分,凡九大輯。即第一輯為學術論著;第二輯為佛教史學;第三輯為歷年刊登於佛教雜誌之文稿;第四輯為禪修之理論與方法等;第五輯為學佛入門書;第六輯為自傳及遊記;第七輯為佛教經典現代語釋;第八輯為家師在各報章雜誌對大眾人生問題開示之結集;第九輯則為包括英日文之外文著作。
全書不僅所涉範圍極廣,所關心層面亦極多元,然若依作者自述其讀書、寫作之宗旨:「佛教是一種重視身體力行的宗教,由協助個人心志的堅定與安定,做到身心平衡,提昇自我,消融自我,以關懷他人,淨化社會。所以我個人讀書寫作的宗旨,是在理論觀念(解)的及實踐方法(行)的疏通及指導。因此重視戒行的提倡(戒),禪修的教學(定),知解的釐清(慧),我的一般性著作,大都在這個原則下進行。我本人也被推著走向戒、定、慧三學並重的道路。」(3:8:4)也就是透過戒、定、慧三方面的解與行,以達成「提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理念的實踐。
可以說作者的基本思想、行誼,均在實踐此一理念;是故,綜觀全書,不論其有關佛教教育、學術文化,或是禪修的推廣,佛法的現代化、普及化、人間化,筆者以為「以人間佛教實踐人間淨土的理想」,應是最能代表作者早期出世(閉關、求學)而不廢化世(文字弘化、學說辨異),乃至其後之全然積極化世的精神。
不久前,家師應法鼓人文社會學院曾校長濟群先生之邀,撰述其《法鼓全集》之思想概介,筆者復受命於家師撰寫此文。據曾校長建議:內容以「思想為經,著作為緯」的方式,性質則希望是介於學術性與一般性之間。因此,本文將不以介紹《全集》為主,而擬據「人間佛教的人間淨土」此一主題作為貫串《全集》之主軸外,復依「戒、定、慧」三方面,就書中所見,加以整理、介紹。
貳、人間佛教的人間淨土
一、人間佛教與人間淨土3
佛,梵語 buddha, 為「佛陀」之略稱,意為已經覺悟者,亦即人中之覺悟者;如《增一阿含經》所說:「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4 是故諸佛皆以人間身在人間成佛。而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乃歷史上的人物,其成道迄涅槃為止,除自己弘化人間之外,並諄諄咐囑弟子們當勤精進,實踐佛法並且傳持、弘揚佛法於人間社會。因此,除了自己在人間成佛之外,也以人類作為教化的主要對象;所以也是在人間創建佛教的。可以說,佛在世間以人間身出現,觀察到人間無論何人,皆不能免於生、老、病、死的四種根本苦難,故毅然出家求道、修道,希望為人間大眾悟得解脫此等苦難的根本之道。歷經六年成道,悟得緣起的佛法。告誡人間大眾,依此自利,並且利益他人,此即是「人間佛教」。
人間佛教,並非以佛教僅僅屬於人間的宗教,而是說釋迦佛陀教化的環境,主要是在人間。從信仰神的權威,到因緣觀的建立;從對於神格的崇拜,到人間性的肯定。從佛教的原始聖典,如四種《阿含經》及諸部律典(為了人類行為的淨化所作的種種規定之彙編),所見的釋迦牟尼,是非常人性化的聖者,佛的言教、身教,都是為了淨化人心及淨化社會的目的,教導人們如何生活得清淨、精進、簡樸、平安。
「淨土」 ,是指清淨、和樂無爭的居住環境。依佛經所說,淨土雖有層次上的不同,以及方越上的差別。然而,當以人間淨土為最基本,亦是最為基礎的起點;其次是天國淨土、他方佛國淨土;最高則是自心清淨的自性淨土。前云:「諸佛皆在人間成佛」 ,所以佛法的終極雖是究竟的淨土,但是人間成佛的釋迦佛教化的重心乃在人間,而且處處強調,六道(六類生命生存的狀態,即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之中,唯人是修道之正器。此說明佛法極重視人身本位的修行,人身難得,佛法難遇。正因為人身難得,更應善加運用短促的身命,好好地修行。若能人人珍視人身的獲得,並及時努力,修行善法,人間淨土便會在此世界出現。
若能在日常生活中體驗佛法,縱使只是一個念頭與佛法的慈悲、智慧相應,當下所見者,即是人間淨土。若能念念與慈悲、智慧相應,即念念見到人間淨土;若人人皆能生活在佛法的慈悲與智慧中,則當下人人即生活在人間淨土。是故,提倡人間淨土,並非否定他方佛國淨土的信仰,而是以人間的立場為基礎、為起點。亦即從人而發心學菩薩行,由菩薩行而究竟成佛。
作者綜合大小乘聖典以及古聖先賢們之智慧,前者如《仁王般若經》的「唯佛一人居淨土」;《華嚴經》的「初發心時,便成正覺」;《法華經》的「我此土安隱」;《維摩經》的「直心是淨土」;《般若經》的「成熟有情,嚴淨佛土」;《觀無量壽經》及《無量壽經》的淨土生因說。後者則有近代太虛大師的「人成即佛成」、「建設人間淨土論」;先師公東初老人繼此思想而創辦《人生》雜誌,提出「淨化現代人心,建設人生佛教」的理念,鼓吹人生佛教;與先師公同為太虛大師門生的印順長老所主張之「人間佛教」。加以宋初永明延壽禪師,結合諸宗而唱「一念成佛」之說。
根據以上諸學說,而成三點結論:(1) 信佛、學法者,初發菩提心;成熟有情,嚴淨佛土;由人心清淨而行為清淨,由個人的身、口、意三方面行為清淨,進而促使社會的環境清淨。(2) 一念清淨一念見淨土,一日清淨一日見淨土;一人清淨一人居淨土,多人清淨多人居淨土。(3) 此心由煩惱而顯菩提,此土由穢土而成淨土,即《維摩經》:「隨其心淨則佛土淨」。亦即現今法鼓山「提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之思想脈絡。
二、以佛法建設人間淨土 5
人間淨土的建設,便是人間佛教的全面推動與普遍落實。如何建設人間淨土?可分為三個方向來建設:一是物質建設,二是政治制度,三是精神建設。其中,以精神建設最為重要;此則須由對佛法的信心及努力修行而得。佛教所說之「修行」,乃是依佛法的觀念與方法,修正我們身心行為的偏差;尤其首重心理行為的淨化,因為心理淨化之後,其語言行為與身體行為自然便會修正。
佛法的目的在於淨化世界,而淨化世界須由個人內心之淨化開始,亦即各人從觀念的糾正與信心的建立,同時以戒、定、慧的修行方法淨化身心。佛法的基本,在於戒、定、慧三無漏學,戒的精神在於存心之善惡,心若純善,即入於定的層次,定力若深厚且持久,便發生智慧的功能。由是,三學之根本,乃在於內心的功用。因此,若能直接從自心的淨化著手努力,乃是最實際的修行態度。淨化身心,心不受顛倒夢想的煩惱所動,則心既清淨,所處的國土亦無處不清淨。由個人的自我清淨,再以關懷和勸導,付出時間與耐心,影響各自的家庭和生活環境內所接觸到的人,如此由個人而推展到家庭、團體,漸成清淨的世界。
若能持淨戒,則不造惡業,所處環境亦不因為自我困擾而成苦趣。由於持戒,身口意三業漸趨清淨,雖在人間,亦不擔心、害怕受苦報;既不擔心、害怕,便無憂愁,亦無需逃避,則此世豈非即是淨土。若能修禪定,內心自然平安;不受環境困擾而起煩惱,不因環境之動亂而內心亦隨之波動不安;心定而能如止水,能如明鏡,能如萬里無雲之一片晴空,則身體雖住五濁惡世,亦不由此而覺煩擾不安,如此便能將此混濁之世界,視為人間的淨土。若能修智慧,便不起煩惱。而無我之智慧,可由聽聞佛法、體驗佛法、反觀自我、洞察人生中獲得;亦可由修行布施、廣結善緣、常知慚愧,修行禪定中獲得。
佛教之宗旨,乃教導人們透過修行而獲得解脫煩惱的方法;故佛法的目的,即是「淨化人心、淨化人間」。戒、定、慧三無漏學,復為整體佛法的總綱,戒律為基礎,禪定為方法,慧解為引導,如鼎三足,缺一不可;且三者之間有如連鎖,無法加以分割,然為了說明上的需要,姑且分別而論。以下即由此戒、定、慧三方面來看人間淨土的建設。
參、戒律與人間淨土的建設
一、研究戒律的動機與原則 6
戒律是為了淨化人類的身心而設,也是為了淨化人間的社會而設。是以人間的良善風俗人情及合理的國家規章法令,作為佛陀制戒的參考基礎,加以佛法的正知、正見為引導,而成有小有大、能略能廣、可淺可深,可以適應任何時空環境的生活準則。若能了解、掌握佛陀制戒的用心與精神原則,便不致拘泥於枝末小節,而知應著重於人類的身、心、語言三種行為的淨化;並以淨化的人格影響他人,以佛法的慈悲和智慧,淨化社會,淨化人間。也就是說,戒律的出現,是由淨化個人行為,進而淨化社會大眾的行為。所以,若能掌握大小乘戒律的制戒原則及其持守的精神,便不難將之實用到我們現代人的生活中來。
然而,當作者受具足戒(指完成出家身分的儀禮,及誓守出家者應遵循的軌範)時,發現佛教的戒律,不論聲聞戒或菩薩戒,不僅是義理方面需要下大工夫做一番釐清;就是在對今日世界、現實社會的因應而言,也需要做大幅度的審視。否則,等於執死方而應萬病;徒具重視戒律之名,而缺少淨化人心、淨化社會之實。此亦是促使作者研究戒律,並撰寫戒律相關篇章的動機;希望自己先懂,再讓人家懂,先自己用,再讓人家來用。
迄今為止,作者從事大小乘戒律的研探,已歷三十餘年,其一貫原則,如 1997 年為法鼓山僧眾第一次安居,講《梵網菩薩戒》時,仍強調:「我沒有做復古的工作,而是強調古為今用、今不離古、溫故知新、新出於古的原則。」(6:10:181)故既不落於古人的陳軌,也不脫離古人的芳範;既希望使得讀者易看易懂,也要保留提供原始資料的根據。在普及推廣的原則下,仍不失其有學術基礎的內涵。所以是試著做復活戒律的工作,而不是食古不化地說教;目的,雖是求通俗,但在盡可能不使讀者厭煩的情形下,仍將戒律學上各種主要問題,作了應作的介紹和疏導。
另外,對於戒律所說的內容,作者認為看來似乎非常繁瑣的規定和軌則,若將之歸納為一種生活方式;從個人的到團體的,從寺內的到寺外的,從觀念的到行動的,貫串起來看,也只不過是我們僧團的日常生活中,身邊和手邊發生的事而已。再者,亦須留意時空的轉換,「不以生活在現代環境的我們來看律藏,而要把自己所處的生活環境,從歷史倒退兩千五百年,也生活在釋迦牟尼佛的僧團之中,每次都跟他們起居作息,那你就覺得是很平常的事了。」(3:8:62)有此認識之後,再來看戒律,便會覺得戒律是很平常的事,而且並不困難。
二、戒律的意義與功能 7
戒律,是由戒與律結合而成的複合名詞。戒的梵語zIla,傳統音譯「尸羅」,原意有行為、習慣、性格等諸義;律的梵語 vinaya,傳統音譯「毘尼、毘奈耶」,義為調伏。糾正、調伏不良的行為、習慣,使之合乎清涼、清淨的道德標準,進而養成良善、正向的性格。戒律又有學處、律儀等之稱,即所應當學習、應當防護者。例如《雜阿含經》中提到,所謂「律儀」,其功能即是防護、攝持眼等六種感覺器官、認識能力(六根、六識),令不為相對應的六種認識對象(六塵)所擾動而起煩惱;亦即由攝護身、口、意等三業,而進入「常一其心」的禪定,開發「如實知見」的智慧。8
戒的功能在清淨與精進;律的作用在和樂與無諍。因此說戒律的功能,在於防非離過,戒有防止發生身、語、意三方面行為過失的作用。如再加上大乘菩薩的「三聚淨戒」:止一切惡,修一切善,利益一切眾生。以無染的智慧,消融貪、瞋等煩惱;以清淨的戒行,導正社會的風氣,以平等的慈悲,接納一切眾生;在眾生群中成就菩提心,也助眾生發起菩提心。戒律對佛法的化世,絕對是必要的。因為,佛教的戒律與佛陀的教法是不可分割的;佛陀的教法是屬於觀念及理論的疏導;佛教的戒律則是配合著佛陀的教法,而實踐於日常生活中的具體規範。可見,佛戒是為了淨化人的行為而設,也可以說戒律是佛子生活的防腐劑;若無佛制的戒律,作為佛教徒的生活準則,清淨身、語、意三業的目的,也很難達成。
三、聲聞律儀與菩薩律儀 9
佛教的戒律分成兩大類:聲聞律儀與菩薩律儀。「聲聞律儀」,為部派佛教所傳承,即是在家的男女二眾─優婆塞、優婆夷,與出家男女的初學(類似預科生)到正式完成出家身分的五眾─沙彌、沙彌尼、式叉摩那尼、比丘、比丘尼,合之為聲聞七眾律儀;在戒律的軌範之下,防止一切身、口行為的惡律儀行,所以聲聞律儀之中,處處可見佛陀對於「少欲、知足、行頭陀(去其衣、食、住處之貪欲者)、樂學戒、知慚愧者」的讚歎。至於,「菩薩律儀」,則是大乘菩薩依據大乘經典中所見之菩薩行儀,編集而成菩薩戒經;是以三聚淨戒─攝律儀戒、攝善法戒、饒益有情戒,為其總則;十善法復為一切淨戒的基礎,故亦是菩薩戒之總綱。因此,可以說聲聞律儀是菩薩律儀的基礎,而後者則尚須修一切善法,度一切眾生。
佛法之目的,在於空慧的體證;然而,實踐佛法又不能不以戒律精神作為其行為規範。菩薩道行者著眼於內心實證,乃將持戒的精神,首從內心扎根;其中,基本要求便是落實於「空」的理念。因此,通常說,聲聞律儀重於淨化人的身、口兩類行為,到了菩薩律儀方重視意念的行為,原因即在於此。其實,在阿含部及律部之中,均可見到聲聞律與身、口、意三業的清淨是無法分割的。10
近十年來,作者為了將戒律的精神,尤其是菩薩戒化俗導眾、淨化人心、淨化社會的理念,落實於實際行動;更為了令實際化世的行動,不偏離於佛法的精神原則,經過數十年的醞釀,待因緣成熟之際,而將菩薩戒做了全體整合與條理的工作。目的即在於如何活用、實用佛教的戒律精神於現代社會。
佛教的戒律基礎,亦可稱為基本的倫理觀念,若從信仰生活中心而言,即是皈依佛、法、僧三寶;若從社會生活之實踐面而言,即是不得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的五戒;將此向內心做起,便是戒除貪欲、瞋恚、邪見的三毒。概括而言,即成十善業道而分作三組,稱為三業清淨,即能達成淨化自心、淨化社會的目的:(1)身業清淨者,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2)口業清淨者,不妄語、不綺語、不兩舌、不惡口;(3)意業清淨者,不貪欲、不瞋恚、不邪見。可以說,菩薩戒法是以清淨三業、發菩提心、修菩薩道,為其根本精神;亦即以十善法─又名十善業道或十善戒,作為淨化人間,建設人間淨土的方法;現世淨化身心,後世得人天果報,乃至成就無上菩提。
肆、禪修與人間淨土的建設
家師自 1976 年以來,由於因緣之推動,首先於西半球傳授禪修的觀念與方法。於翌年,自國外返臺之初,其時國內學禪、論禪者尚不多見;以正確禪法教人實踐者,更是少之又少。故此後,除一邊從事教育事業,同時於東西兩個半球,主持禪七,編撰禪籍,推廣禪修活動。其宗旨與目的,乃在於將正統的、實用性的禪修理論、觀念及禪修方法,透過自己的體驗,加以層次化及合理化,盡量以知性及理性的角度,並透過通俗易懂的語言文字,普遍地推廣到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中,使得有心學習者,不論性別、年齡、教育程度,以及資稟之厚薄,均能獲得利益。因此,其有關禪修之著述大多是貼切著現實生活而談禪法的修行。
一、禪修的理論、觀念與方法 11
禪在印度、在中國,皆是佛教徒所共同修行的法門。「禪」,源自梵語 dhyAna,為禪那、禪定的簡稱,意為 meditation、思惟修、靜慮;是以修定為目標的一種方法。其原意,是以修行禪觀,例如注意呼吸的出入、長短、大小和導引等方法,將散亂的心念收攝,集中於一個對象,專念一境,達到心力集中和身體內外統一的境地;為古代印度諸宗教共通的修行方法。佛教創始者釋迦牟尼佛在學習了所有的禪定方法之後,認為尚非絕對的自在解脫,所以在將彼等禪定層次化而為「四禪八定」之上,另加一級名為「滅受想定」,才是真正的解脫。12 佛陀出現人間的目的,便是為了幫助人開發本自具足的清淨本性,故於早期佛教經典,如《雜阿含經》中,佛陀對於禪觀方法的修行指導有廣泛的說明。
有關禪定的修行,在中國的發展,分成兩大主流,一是綜合印度的大小乘方法,加以開發而成天台宗的止觀;一是從印度傳來的大乘禪或如來禪,加以闡發而成禪宗的話頭(公案)禪及默照禪。中國的禪宗,也可說是中國佛教的特色,其隨著時代及地域的不同,風格和內容,也有多次的大變化。至於中國禪宗的禪,所指的是破除無明煩惱之後的心地妙用,也就是智慧本身。智慧是無限的,它不能用任何語言文字,或任何形式來詮釋,但卻能產生無窮的妙用。中國禪宗的禪雖不即是印度的禪定,但關係卻極密切,因為若無禪定的修持基礎,便無法達到禪慧所體證的悟境,也就無法產生禪慧的無窮妙用。
修行的方法,無一門不是以禪定為基礎,禪的修行方法,原則上不出調飲食、調睡眠、調身、調息、調心等五要素,而以後三者更為重要,目的是為調理身心,關鍵則在不能離開氣息而談身心的健康與統一。由放鬆身心,集中、統一、放下身心世界,而超越於有無的兩邊。若能夠徹底超越,便是大悟徹底。再者,正確的禪修者,必定是戒、定、慧並重的切實修行者;亦即以戒律的生活及禪觀的定力為基礎,以智慧與慈悲─大菩提心的開發為目的。而依戒修定,依定發慧的智慧行,必與布施、持戒的之福德行相應,始能成就。故禪修雖非修行佛道的唯一方法,但確是修行佛道的通途或要門。
至於禪修的基本觀念則是:由認識自我、肯定自我、成長自我,乃至於消融自我;亦即以「有」為入手方便,以「無」為禪修方向,而以努力修行的過程為永久之目標。禪的思想,雖淵源於印度,實成長於中國,其根本源於因緣變化而成之「空」的思想。「空」並非「空間」及「虛空」之意,而是生滅變化之過程─即世間一切皆是由有到無、從無到有之生滅變化的現象。由於有無之間,經常變化流轉,非永恆不動,故稱之為「空」。《中論》有云:「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13 即是說明凡由諸種不同因素所產生之生滅現象,其本身無固定不變之實在自性,故說之為「空」。
有關禪修之歷程,可分成三大階段:首先,集中注意力的階段,此又可分為二類:(1) 為求身體健康和心理平穩者;(2) 為求鍛鍊身心者。無論前者或後者,皆能由此而平衡身心的發展,以達到身心的健康。其次,心念統一的階段,亦即從小我到大我,又分為兩層次:(1) 身心統一:此時不再有身體粗重或累贅感,亦不覺身體之存在與否,對於周遭一切清清楚楚,然心不為所動。(2) 內外統一:由鍊心之工夫而從以自我身心為中心的自私感獲得解放,與環境之間的矛盾不復存在,故視身外的每一事物,都是自己的一部分,一切的事物就是自己的全體;因此而對身外的一切事物,產生美好、安詳、寧靜、和諧的感受,進而生起悲天憫人、民胞物與的胸懷。乃至於超越了時空、存在。此時由於尚有「超越了存在的大解脫」之感受,故並未真正徹底的解脫。最後,虛空粉碎的階段,亦即從大我到無我:至此階段,才是禪的內容,此時心無有分別,唯智慧之自然反映。此種境界的維持,須視個人之善根與功力的深淺而有所不同。
總體而言,若依中國禪宗文獻為判,禪宗屬如來藏系之思想,然作者所弘傳之禪法,無論是修行方法的指導或修行理念的疏通,最終皆回歸到「緣起性空」的佛法原點,強調須相應於佛法最基本之立場,即是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若偏離此三法印之原則,則極易與外道之「常見、斷見」混淆不清。
二、禪修的功能與目的 14
禪修的功能,主要有三:首先是達到身心的平衡、健康,其次是精神穩定,最後乃促成智慧心與慈悲心的開發。雖然禪法的最終目標,的確是開悟成佛;但若未能開悟,只要運用禪法,對身心的健康與平衡,便有大受用。此如作者於《禪與悟.序》所言:「禪的思想是:空靈、豁達、開闊、明朗的人間清流。禪的生活是:積極、自在、簡樸、自適的安心方式。禪的理念是教人:首先學著放下自私、自欺、自怨、自慢自我枷鎖,才能海闊天空地任運飛翔。禪的方法是教人:首先練習認識自我、肯定自我,然後粉碎自我,才是悟境的現前。禪的目的是教人:學著將現實世界的八熱地獄,轉變為清涼國土的七寶蓮池;試著把自害害人的身、口、意三業,轉化成自利利他的慈悲與智慧。」(3:5:227)
透過禪的修行與體驗,達成灑脫自在、積極進取的生活目標,進而級級提昇身心世界的品質。即使忙碌異常之現代人,若能依禪修觀念,乃至調整自我、消融自我,從幾分鐘的放鬆身心,到平常日用中的觀照身心,則更見簡易實用的禪修方便。亦即通過禪法的功能,以推動心靈環保、生活環保、自然環保,以期實現「提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的理念。
伍、慧學與人間淨土的建設
如前所云,戒、定、慧三學,實相互連鎖,特別是中國佛教所謂之「禪」,不只是禪修理論與方法,更是禪慧之妙用。然為了說明方便,且限於篇幅等因素,以下僅就教史及基礎教理略加介紹。
一、教史 15
從中國佛教的高僧傳記所見,凡是重視戒律之探討者,必也重視史實之探究。因為戒律本身,即關係著僧團的活動,僧團活動的延續,即是佛教的歷史;故研究戒律,不離開歷史。凡是持律謹嚴或制度井然、管理得當,便會培育出優秀的僧才,也能夠獲得十方的敬仰,而向他們團聚,隨他們修學。因此,重視史學的高僧,會對戒律也能夠兼顧。作者在發現近代中國佛教衰微的原因之後,希望從歷史的軌跡,得到啟發,以便作為開創明日佛教前途之參考與借鏡。
其次,以教團流傳及教理思想為經緯,如此脈絡分明,便於掌握佛教源流;於多變之情況下,必有其不變之原則;此原則當即是各宗、各派、各時代、各地區所共同遵守的軌範。否則,便不成其為佛教,而與一般宗教無異。再者,佛教乃一源遠流長而又博大精深的宗教,若欲對其作宏觀性地了解,從歷史的角度切入,應是最適當者。且佛教發源於兩千多年前的印度,在因緣之流變中,由原始佛教到部派分裂,到大乘佛教之開展;乃至流傳於各地,與各個不同民族文化結合之後,所呈現之特色。此不僅是一個宗教的發展過程,更且是人類文化、思想史上的里程碑。作者因此而有佛教相關史籍之撰述與譯作。
二、教理 16
佛教認為宇宙萬物具有一個共同的本質,即是「緣起性空」,緣起性空的主要內容即是因果與因緣;此亦是佛教的基礎思想。因果與因緣各分兩類,即有漏因果(凡夫的因果)、無漏因果(聖人的因果);因緣有、因緣空。因緣有之「有」,是指有因有緣而產生種種現象;因緣空之「空」,是指一切現象的自性本空,亦即現象的本身無不變之自性,故說自性本空。
有漏因果,可分為善因、善果,惡因、惡果。持五戒、十善之善因,當得人、天的善報;反之,造十惡、五逆之罪,當受畜牲、餓鬼、地獄等三惡道之果報。善因趨向光明面,惡因趨向黑暗面,此乃自然法則。所謂有漏、無漏,以容器之注水為例,水滿之後,不再漏失,名為無漏;若容器有縫隙,雖注水而漸漏失。是故,若以追求回饋的有我之心,修持戒、布施的功德,便稱為有漏功德;若以無我之心修福修慧,名為無漏功德。一般人所修有漏善業,如透過不斷地修行,一再地累積福慧資糧,進而不為自己求安樂,但為眾生得離苦,如此便能轉有漏為無漏的清淨善法。
另外,《阿含經》處處說到「此有故彼有,此滅故彼滅」;「有」是指現象的生起,「滅」是指現象的消失。我們的身心及世界的一切,總不離因緣生滅的變化。尤其是人的情緒起伏不定,煩惱越重者,起伏越大;起伏越小,心越平和,因此應努力使心理現象的生滅,盡量減少其次數、延長其時段,此便是定。有了定則智慧漸漸產生,煩惱便漸漸斷除;亦即從持戒、修定而引發智慧,以智慧而斷煩惱。既然心理現象亦從因緣而起,便可用意志的努力,向善去惡。
總體言之,作者在慧學方面,是從印度佛教的原始聖典《阿含經》入手,特別是《阿含經》中所說「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的緣起緣滅的道理。故於解釋或說明佛法根本義理時,必由此立足點出發,復回歸至此立足點來。
陸、結 語
最後,以家師在其《學思歷程》中自述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語:「若從我的閱讀和寫作的範圍及其性質來看,好像非常龐雜。其實我在臺灣南部閱讀大藏經的階段,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思想路線。我必須承認,受到太虛大師和印順法師兩人很大的影響……。也受到蕅益大師的影響。……蕅益及太虛兩人都有佛法一體化的所謂『圓融』的主張,那也就是中國本位的佛教特色。我是中國人,我對中國的佛教不能沒有感情,所以不僅能理解他們的用心,也很佩服他們的用心。中國佛教,應該具有中國文化的特色才對。至於印順法師,他是從印度佛教的基礎來看佛教的發展,所以他並不因為自己是中國人而對中國的佛教做偏袒的理解。印順法師的佛學思想是淵源於《阿含經》及《中觀論》,那就是以『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為他的立足點,然後再去博涉印度的大小乘佛法以及中國的各宗派思想。……從整體思想而言,我不屬於任何宗派與學派,但當我講解某一部經、某一部論或某一部中國祖師們的著作之時,……他們怎麼講,我也怎麼說,用他們自己的思想來介紹他們自己的思想。……如果把佛法的源流弄得比較清楚,回歸佛陀時代的根本思想,那就可以把自己跟全體佛教融合在一起,能夠理解、同情,和承認各系各派的各種佛教思想,而不會受到他們之間彼此互異各執一是的影響。應該說:我是站在十字路口的街沿上,看風光宜人的各色街景,這就是我的中心思想。」(3:8:169-173)
略符說明:
T:《大正新修大藏經》;(T2, 76a):《大正新修大藏經》第 2 冊,第 76 頁,上欄。
參考書目:
一、 聖嚴法師《法鼓全集》(合計 70 冊)。臺北:法鼓文化,1999。
(案:因所引用、參考之單篇篇目極繁,為節省篇幅,故僅列出輯碼、冊碼、書名)
(1:3)《戒律學綱要》
(1:6)《菩薩戒指要》
(3:1)《學術論考》
(3:2)《神通與人通》
(3:5)《書序》
(3:8)《聖嚴法師學思歷程》
(4:3)《禪的體驗.禪的開示》
(4:4)《禪的生活》
(4:6)《禪與悟》
(4:8)《禪的世界》
(4:9)《聖嚴法師教禪坐》
(5:8)《念佛生淨土》
(6:10)《空花水月》
(8:1)《聖嚴法師心靈環保》
(8:5)《人行道•平安的人間》
(8:6)《法鼓山的方向》二、其他
聖嚴法師,2000 〈聖嚴法師序〉,《聖嚴法師七十年譜》。臺北:法鼓文化。
林其賢,2000 《聖嚴法師七十年譜》。臺北:法鼓文化。
注釋
- (3:8:85):聖嚴法師《法鼓全集》第 3 輯 第 8 冊 第 85 頁。以下凡引述或參考《全集》文字,皆作如是標記,不另作說明;詳參「參考書目」。
- 指《法鼓全集》之作者,即家師聖嚴法師。此下,凡遇「聖嚴法師」處,皆以家師或作者指稱之。
- 本節主要參考(3:1:114、148、446-448、462、468、472-3)、(3:2:237)、(4:6:123)、(4:8:249、321)、(8:6:492、500-501、506、518)。
- (T2, 694a)。另,(T2, 705c):「我(指世尊)身生於人間,長於人間,於人間得佛。」
- 本節主要參考(1:6:10)、(3:1:129-130)、(3:5:198)、(4:6:112-3、124、126)、(4:8:292)、(5:8:25-27)、(8:1:176)、(8:5:33)、(8:6:503、512)。
- 本節主要參考(1:3:9-10)、(1:6:3)、(3:1:404、414)、(3:8:58、62、171)、(6:10:181)。
- 本節主要參考(1:6:3、10、17)、(3:1:405-406、412)。
- (T2, 75c-76a):「云何律儀?眼根律儀所攝護,眼識識色,心不染著,心不染著已,常樂更住;心樂住已,常一其心;一其心已,如實知見;如實知見已,離諸疑惑;離諸疑惑已,不由他誤,常安樂住。耳、鼻、舌、身、意,亦復如是,是名律儀。」
- 本節主要參考(1:6:4-6、9-10、15、17、22、71、76)、(3:1:149、411)。
- 參見註 8。
- 本節主要參考(3:1:57、95、98、104)、(3:5:176-177、188-193)、(3:8:170-171)、(4:3:13、47、6、192)、(4:6:285)。
- 合為「九次第定」,即禪定的九個階段,詳參(4:3:18-25)。
- 第 24 章第 18 詩頌。
- 本節主要參考(3:5:270-271、282)。
- 本節主要參考(3:5:155-158)、(3:8:69、79-81)。
- 本節主要參考(3:1:96)、(4:3:171)、(4:9:67)。